作者:XiaoQuQu,发表于 Tue Sep 02 2025。
市井在太阳下总是热腾腾的,像一口刚从火上抬下的锅。卖面茶的吆喝,裁缝梭子的“嗒嗒”,孩子的哭,狗的吠,一层叠一层。唐洄带着许行舟穿过牌坊,先在一家小茶肆落脚。茶肆门口吊着三个葫芦,葫芦口里插着芦苇芯,点了香,驱蚊子。屋里说书人正拍着醒木,讲“海鸥女贼夜剪水营官帽”的段子,听的人笑得拍桌。
“这事儿可不是真。”唐洄凑到许行舟耳边,“水营官帽不好剪,他们拿网盖头。可你看,听的人要这个痛快。”他朝柜台努努嘴,“掌柜姓杜,跟三河仓跑饭的伙头有亲。他嘴碎,喝两盅就漏风。”
杜掌柜果然嘴碎,酒上来两盅,便拿擦盘子的布当扇子,扇呀扇。他半醉半醒,话从牙缝里滑出来:“三河仓那边,卢算盘最近笑得见牙,不是有人给他送了两头上好腌鱼么?嗐,腌鱼腌得太咸,三河水都淡不过。”
“腌鱼谁送的?”唐洄假装漫不经心。
“还能是谁,北口子来的‘马号’,换盐的。”杜掌柜抬下巴,像要把秘密从喉咙里顶出来,“听说这两日要‘预支’,说北漠那边干草短,马瘦,得先给盐。”
“马换盐,先给盐?”许行舟接话,“规矩变快得很。”
“规矩每天都变。”杜掌柜打了个酒嗝,“或者说——规矩从来没定过。”他把声音压低,“卢算盘跟谁都打招呼,最会的是——算人不算账。”
许行舟把这话记在心里。他起身结账,掌柜忙摆手:“今日许清吏赏脸,不收。”许行舟仍将钱压在案角,语气温和:“钱按例,话按心。”
唐洄咧嘴,跟出去,低声道:“您这话,说着不像官。”
“我不是官。”许行舟说,“我是算账的。”
市口过了,风里盐味淡些。路边有个卖纸鸢的老头,竹骨、糙纸,线一团团挂在木杆上。老头眼睛浑浊却亮,见许行舟看,笑道:“要不要?今日风好。”
“风好,线不好。”许行舟看了一眼线,线是新麻,好看,不耐。老头“呵”了一声:“识货。”他从箱子底摸出一团旧线,线色发黄,油过,柔韧。许行舟接过,指腹摩挲,有从小记忆里走出来的温度。他付钱,没拿风筝,只要了线。老头看他背影,笑得像海边的砂被风吹起一撮。
刚转过街口,城头上忽然响起鼓,鼓声短促,带急——堤上出险。街上人群一下子散开,有往堤边跑的,有关门的。唐洄脸色变了:“昨儿刚补的那段?”
“风改了向。”许行舟抬头,鼻端嗅到潮里另一股味——泥和草在水里被翻搅的味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堤上跑,脚底带风。唐洄在后面一边跑一边把腰间小铜哨含住,吹了两声,沿街看门的伙计们摇旗,几个壮丁挑着草捆跟上。
堤上是一口被猛兽咬过的口子。水从缺口里翻,像有人在里面用力拖拽。几名盐丁赤膊在水里扛草龙,草龙被水一冲就散,眼看快挡不住了。许行舟一脚踩在堤顶,绳尺一抛,秤锤在水里“咚”地一声,他抬眼看了一眼堤面斜度,喊:“把草龙扎密!草龙头往下,尾往上,逆水插!沙袋先压外沿,不要急,线要松一指!”他一边喊一边亲自下堤,泥水淹到膝,他手一撑,草龙头被他压进缺口最狭处,水势被滞了一滞。
“沙袋!”他抬头一喊,肩臂上忽然多了一股力,一个高大的身形把两只沙袋往他手边一递,嗓音粗,“给。”那人一身军衣,沾着泥,眼角有盐风刮出的细纹,眉如刀。
“压这儿!”许行舟接过,往下一压,那人顺势又把一根木桩递上来,“桩给你,钉!”
“钉在这里。再来两根——”两人几乎不用说太多,动作像配合多年的老搭档。水边站的盐丁看呆了:这位军爷像是把堤当战场,指挥得人心不乱。
“谁是头?”许行舟喘了一口,抬眼问。
“我。”军人简短。他手上还绕着一段绳,绳扣打得极利索。他往后一招手,“把草束扎成臂粗,给上!”
一刻钟的忙乱,被一股子硬气压住了。缺口处终于被草龙和沙袋压出一个“缝”,水的噬咬被暂时堵住。堤上的人吐出一口浊气,远处有人“好”的喊了一句,很快被海风吹散。
“梁将军!”一个兵卒跑来敬礼,喊得干脆。许行舟这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——镇北军将,梁长庚。名字在市里常被说书人捡起来抛两下,说他在北地打过几场硬仗,说他不大解话,却肯替百姓扛冰河。他不想“将军”,只想“梁”。
梁长庚回头瞥一眼,挥手让兵卒去稳另一处的桩。他这才看清许行舟的脸,清癯,眼里的光不退,像潮退后露的礁。他把绳递过去,声音粗直:“好手。你是谁?”
“盐课司,许行舟。”许行舟把绳扣紧,“多谢将军。”
“谢个屁。”梁长庚咧了一下嘴,不好看却真,“这堤断了,我的兵也得淹。你说‘线要松一指’,懂堤。许——行——舟?”他把名字在嘴里碾了一遍,似乎觉得有趣,“行舟的人,知道水力。”
“将军也是。”许行舟回。
两人抬头看天,乌云压了几步又退开,像前来探路的骑兵。梁长庚拿起一根木桩,在泥里“咚咚”试地,满意地点头:“这处再过一夜就稳。谁先发现险?”
“盐丁报的。”许行舟说,“我昨夜丈量到这段,记了‘渗漏’,还来不及补。”
“你晚上量堤?”梁长庚笑,“夜雨里量堤,疯子干的事。疯子——往往是有用的人。”他说着,摸出一块油布,把一张小小的纸包递过去,“来得匆促,先看这个。”
纸包里是军中催饷文书的副本,末行有“盐未至、草不继、马不膘”的批注,批注旁盖了个小印,印面磨旧——军中私记用的小章。许行舟一眼看见批注里的“未至”二字,笔画顿住,像走路时被石头绊了一下:“你们的盐,从哪条路来?”
“照例从三河仓。”梁长庚把油布又叠好,塞回怀里,“照例,到不了。”他斜了一眼堤下,“我们这儿人不多,马不多,粮还够分。可北线今年风沙大,马瘦得像竹竿。三河仓说‘预支’,让我们缓。”他脾气显然是急,“打仗的人缓不得。”
“缓不得。”许行舟点头。他低头看自己手上的盐碱裂痕,忽然跟梁长庚说了一句不相干的:“我小时候也扛过草龙。”
梁长庚“嗯?”了一声,像是把这话收下。他向许行舟伸出手,粗糙、实在:“梁长庚。”
“许行舟。”许回握。掌心相撞的一瞬,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茧——一个长在刀柄,一个长在绳尺。
“你去三河仓?”梁长庚问。
“去。”许行舟望向内陆,“先看仓,再看人。”
“人?”梁长庚挑眉。
“算账的‘人’。”许行舟说。他把袖里那条细叶纸掏出一角,又按回去——习惯性的动作,像把刀柄往腰里压一压。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不只是账本上的“预支”,更是抓着印、握着钥匙的手。
“若走内陆,过‘马连坡’时别走旧路。”梁长庚忽然提醒,“旧路今年雨冲断了,临时绕出一条小道,泥深,车容易陷。那边‘顺水会’的人守着收钱,收得比官还凶。你要走,走右手的柳林,林子里有一条老兽径。快。”
“多谢。”许行舟把路记在心里。他看着堤上人的手把最后一只沙袋压好,呼吸渐稳。天边居然有一小抹阳突出来,阳光在水面上跳,像一群被惊起的银鱼。浅滩上那只白鹭一直没飞,像在看他们忙。它忽然扇一次翅,慢慢升起,掠过堤顶,留下一道轻。
“我送你一段。”梁长庚忽地说,“不为你,是为这堤——堤稳,我心里才不痒。”他招了两骑,自己跨上马。唐洄在一旁以为要押人,缩了缩脖子,梁长庚斜他一眼,“小狐狸,跟上。”
“三河仓的卢算盘,我会替你打探。”唐洄拍胸脯,随即又缩回手,“小的只探,不碰。”
“探就够。”许行舟说。他把风筝线交给唐洄,“你把这线留着,等我回来,去堤顶放一次。我想看看风。”
“您还放风筝?”唐洄惊讶。
“线好坏,总得试。”许行舟望向内陆,“人也一样。”
他们下堤,马蹄踏在湿地上,溅起的泥点像被数字击出的细小墨点。梁长庚走在前,背直,像一根插在风里的桩。他时不时回头,目光简单,像在确认“你跟上了么”,没有别的弯弯绕绕。
临出城时,市口书棚前又响起醒木,说书人正念到“盐铁使贺大人倡新法,四海平盐价”的句子,底下有人鼓掌,有人骂。鼓掌的人说“利民”,骂的人说“利谁”。一句“利谁”,像一颗小石子,丢进许行舟心里。他没回头,马一直向前。风从海边来,又往内地吹。风里盐味淡了,泥味重了。
路的尽头,三河仓在等。那里有账,有人,有印,有锁,也许,还有火。许行舟把袖中那四页账按紧,像按住一只将要飞走的纸鸢。他听见母亲那句老话在风里又轻轻响了一遍:“线要松一指。”
他笑了一下,像对风笑,也像对自己笑。然后,他催马。风在他耳边疾过去,像海在换气。堤在身后,市声在身后,白鹭在身后。他往内陆去,去看一个黑洞的边界在哪里,去量它的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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