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盐风记》第三章·温和之手

作者:XiaoQuQu,发表于 Tue Sep 02 2025。

出城第三日,行至蒲台州。州府会同馆门前多了两列青伞,伞上绣着细细的云纹。唐洄探头一看,低声嘀咕:“官家厚面子,想来是大人物。”

的确是大人物——盐铁使贺元衍巡历盐东道,暂驻蒲台。州守亲自迎在台阶下,笑得像一面抹了油的旗。

许行舟没有躲。他抖了抖衣袖上的盐霜,随陈颀一并入内。会同馆中设了两列案,案上摆着地图、程牒、折耗例册,旁有温水、薄盏,像一场要说理但不想起冲突的“席”。

贺元衍并不急着看人。他先看风。窗户半扇,外头有一棵老槐,槐影斑驳,屋中光影也被切成了秩序。贺元衍着素色常服,眉目温润,语声不紧不慢:“许清吏?”

许行舟拱手:“许行舟。”

“闻你在堤上量尺。”贺元衍笑意淡,“一尺一命,言重。你对账用心,对堤也用心——盐铁之政,亦如堤:越讲力气,越要讲方法。坐。”

他示意左右退开几步,自取一页程牒铺开:“近月盐价异动,朝野同忧。我思量数策:其一,细化折耗,雨、枯、风、潮各定上限,郡县不得任意外加;其二,转运权归并,程式一体,不再多头签批,以免口径不一;其三,设‘官平仓’,遇市价暴涨,官出盐以平之;其四,‘铜鱼’新制,统一纹样,不得私改。”

“听上去……”陈颀替他接,“都为‘利民’。”

贺元衍点头:“利民,也利官。秩序稳,百姓有预期,商贾不敢乱价,官无苛派之名。许清吏,你在册上做了不少苦功。来,看看我这份草拟——”他把一份薄薄的《平抑草议》递过去,纸面干净,不见油手。

许行舟低头翻。章法谨严,条分缕析。他在“细化折耗”的条下停了一息:每个季节后头都用小字注了“地脉差”。笔锋收放平衡,像把刀背磨得恰好,既不伤指也能剔骨。

“你觉得呢?”贺元衍问。

许行舟把纸放回案上:“条理严整。但‘归并转运’与‘新制铜鱼’两条,若落在坏人手里,是把‘钥匙’递给一个人。”

“坏人?”贺元衍笑意更淡,几不可见,“人心难齐,制度当齐。与其让百条小蛇乱咬,不如养一条大蛇,戴上枷,把它圈住。”

“枷是谁的?”许行舟问。

“朝廷的。”贺元衍回得不慢,“或者更准确——账本的。”他抬指一点程牒,“许清吏,你是从盐丁里走出的,我尊重你的敏感。但敏感之后,还需信任。来京一行罢。御前辩策,陛下要听‘底层之言’。我荐你入‘会题’,你做我‘条法参议’,共同起草细则。”

“我先去三河仓。”许行舟不绕,“仓里账,不看,嘴里话不敢说。”

“可以。”贺元衍并无不悦,甚至像早料到,“你去看。看完,带着你看到的来京。路上有人护送。”他眼神掠过唐洄、蒯二,像一把看不见的梳子从人群里梳过,“江湖很热闹,朝堂也不冷清。你要在两头都不失脚。”

话落,屏后传来轻轻一声咳,像有人用指背敲了一下桌沿。门帘一掀,一个瘦削的内侍捧着一盘茶入内,行止寂静,眼角生着冷光。贺元衍瞥了他一眼,微微颔首。内侍放了茶,不看任何人,出门时袖底露出一角绣线——绣的是星,针脚极细。许行舟眼睫跳了一下:星。

“京里盼你。”贺元衍把话收住,笑回温润,“盐政需人,良法待立。天下风大,风筝线要握稳。”

“握稳,不等于握死。”许行舟道。

贺元衍看着他,像在把这句放进某个抽屉,“对。”

临别,陈颀悄悄把一枚白漆的腰牌塞给许行舟:“入京引,路上好过关。”许行舟接过,指腹一摩,牌背刻着一个极小极浅的点——在“司”字的一点下。习惯了的“差”,又出现了。

出会同馆,唐洄悄声说:“这位贺大人,说话像茶。”

“茶会烫,也会凉。”许行舟把腰牌收好,目光落在门外的槐影,“看水温。”

夕阳斜,门外有人在卖风筝。风尚小,线能收。许行舟停了一瞬,没买。他心里那根线,忽紧忽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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